封面新聞記者 張杰 實習生 鄭好
從事文學寫作幾十年，出版近20種作品的作家羅偉章，談到《涼山敘事》這次寫作，直言“還真是最難的一次”。雖然此前他對涼山有一定了解，但不得不說，生長于大巴山的羅偉章，對大涼山的印象也曾長時間停留在20年前看的電影《彝海結(jié)盟》以及一些相關(guān)的新聞報道中。
其次，與羅偉章最得心應手的虛構(gòu)作品不同，寫紀實題材，不能像寫小說那樣打破邊界，而是需要尊重紀實題材的邊界，“這對我也是一次挑戰(zhàn)?！贝送猓翘摌?gòu)寫的人和事，都是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。你的寫作會有很多眼睛在看?？茨銓懙氖遣皇钦娴?。對此，羅偉章給自己提了更高的要求，“不能只寫眼睛看到的真，長在表面上的真，還要寫出更深的真，埋起來的那種種子的真?！?/p>
2019年9月，中國作協(xié)與國務院扶貧辦合作，策劃開展“脫貧攻堅題材報告文學創(chuàng)作工程” ，組織遴選25位優(yōu)秀作家奔赴全國20多個省區(qū)市的扶貧點深入生活、實地采訪，創(chuàng)作反映脫貧攻堅工作進展和成就的報告文學作品。羅偉章是被遴選的25位作家之一。
為了寫好涼山，他深潛大涼山腹地的昭覺、喜德，駐扎深入采訪兩個多月。他采訪當?shù)匦姓刹浚?nèi)駐地干部，外省來的扶貧干部，醫(yī)院的院長、醫(yī)生，也跟學校的師生、田間的農(nóng)民、支教老師深聊?！鞍滋觳稍L，晚上整理，閱讀，做筆記?？戳撕芏鄷?，人文歷史社科，做了30多萬字的筆記。雖然涼山屬于四川，但跟我以前寫老家四川大巴山最大的不同在于，聽不懂當?shù)卣Z言，交流需要借助翻譯。語言很重要。但因為我聽不懂，就沒法捕捉語言里的很多微妙信息，它們?nèi)菀自诜g中溜走。”
羅偉章（本人供圖）
但羅偉章還是克服了種種困難，寫出了20多萬字的非虛構(gòu)作品《涼山敘事》，2020年先由一流純文學刊物《十月》雜志刊發(fā)，2022年7月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。
在本次出版成書之前，羅偉章又把書稿看了一遍，“真的有點感動。當時在昭覺的場景，又回憶起來了。那些日子，每天都是夜里一兩點才睡?？促Y料啊，記筆記啊，想怎么把這些素材組織起來啊。尤其是采訪的那些人，有各種各樣的艱難，但一股向上的生命力還是很感人?！?/p>
在《涼山敘事》的書封上，有“以審視之眼，迎進光明”的字眼。羅偉章特別解釋了“審視”這個詞，“我想要做的不是簡單的歌頌，也不是粗暴的批評。 審視的意思是，冷靜地觀察，思考其中的邏輯和可能性，梳理迎向光明的路徑?！绷_偉章還不忘強調(diào)，“我不光審視別人，也會反過來審視自己。通過這場寫作，我有一個感觸：從表面上看起來差別很大，但其實內(nèi)核，并沒有一些人比另一些人高明多少。這也提醒我，謙遜不僅是品德，還是自我生長的可靠空間?！?/p>
羅偉章寫了20多年小說，是一個經(jīng)驗豐富的成熟小說家。去昭覺后，他原本想著蹲在一個地方，這個地方越小越好，比如一條街道、一家工廠、一個餐館、一個家庭，甚至小到只關(guān)注某一個與主題有關(guān)的人，然后寫出這個人的前世今生，小溪匯入大河，脫貧攻堅的局部和整體都可呈現(xiàn)。這也是一個小說作者最熟悉的路徑。然而，當他真正深入大涼山，來到昭覺縣，閱讀了彝族的歷史，目睹了他們的現(xiàn)狀，覺得那種寫法雖然照樣可行，卻不能完成真正的表達。
所以這次表達涼山，他決定，不再像以前寫小說那樣，從一個人或幾個人的生活以小見大，而是把面鋪開，沉下心來，深入思考一個現(xiàn)象形成的深層原因、解決的途徑。“我希望走到這個民族的深處去。對他們?yōu)槭裁从心菢拥膫鹘y(tǒng)，為什么有這樣的今天，從歷史積淀、意識形態(tài)和文化觀念的角度，做系統(tǒng)梳理。把導致貧窮背后深層的原因，從觀念的層面，盡可能深入地挖掘出來，寫成一部真正有價值的文學作品。我認為，這樣的寫作，才能幫助外界更能理解涼山脫貧攻堅的巨大意義和艱辛不易。而且，也讓讀者真正理解這塊神秘的土地。”
羅偉章（本人供圖）
給你寫一封長信 用深情的語氣
素材有了，想法有了，怎么把他們巧妙地串起來？羅偉章琢磨了很久，決定以書信體的形式來完成這次寫作?！拔疫@里下雪了。夜里10點過，聽見窗外細響，以為是蚊蟲或風聲，結(jié)果是落雪的聲音。雪花干爽，結(jié)實，墜地后竟能彈跳，可待我洗漱過來，窗臺上的積雪已能陷一個指節(jié)。由此我相信了古書對涼山的描述：群峰嵯峨，四時多寒?！?/p>
“單說涼山，無法理解真正的涼山。西昌作為涼山首府，昨天我從那里過，可謂秋色宜人，城郊的爾舞山，蒼松翠柏，日光透林，停車觀景臺，回頭看邛海，海面如太極圖的那條陽魚，在藍天白云下閃著銀光，漸次低垂的黛青色山脊，頷首兩岸，層層遠去，與天相接。感覺天里天外，都被太陽照耀著，盡管有風從北面吹來，穿一件薄薄的抓絨外套，還是嫌熱。然而，淺淺地打個盹，翻山過去，到解放溝，氣溫便陡然迭落。解放溝是西昌和昭覺的溫差帶。過了七里坪，一路東行，只見蒼灰色的山體和悄無聲息的河面，愈來愈深地橫著冬日光景。”
這是他以舒緩溫情的寫信口吻開篇。詩意，流暢，帶領(lǐng)讀者一步步走進涼山。跟著他觀察，思考，悲喜。雖然寫信涉及到的現(xiàn)實、地名、人名全部是真實可查的，但羅偉章說，收信人是虛擬的存在?！斑@是藝術(shù)的一個結(jié)構(gòu)設(shè)置，讓記錄和表達不那么呆板，而是有一定的彈性和靈動。而且，我在涼山傾聽了太多信息，也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，讓輸入與輸出達成平衡。而且在敘事上我也能獲得更多的自由?！?/p>
作為一部與現(xiàn)實對照的非虛構(gòu)作品，光有詩意肯定也是不行的。羅偉章為《涼山敘事》掏心挖肺，動用了縝密的邏輯思考和知識儲備，從哲學到人類學，可謂上下求索。每一步的書寫，能看出他都經(jīng)過細細的琢磨。尤其是涉及到一些判斷的時候，都是翻來覆去地斟酌。他會非常堅定，偶爾也有困惑、糾結(jié)的時刻。“很多時候，在涼山，遇到一些事物，可以有比較清晰的判斷，但有的時候，的確不容易找到一個非此即彼、斬釘截鐵的粗暴結(jié)論。很多事情是復雜、豐富、多樣的。所以，我會非常非常謹慎，小心，盡最大可能避免偏見，盡量寫出復雜性、豐富性?！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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