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4年6月，露絲和蓋離開中國回英國。臨別前，他們精心準備了禮物。

這份禮物是每人一件手繪白T恤，手繪叫“THE BAICHENG BEAUTIES”，翻譯過來就是“白城麗人們”。

在T恤上，露絲手繪了我們七個“麗人”，每個人都標注了名字。

左起:MRS SWEET(甜小姐，就是我)、XIAO GAO(小高)、GUY(蓋，中文名董凱)、CHUN YAN(春艷)、小湯、RUTH(露絲，中文名魏如詩)、小李、XIAO JIN(小靳)、小王。

露絲和蓋是英國海外志愿服務社派到中國的專家，在我們學校講授英文，聘期一年，他們又自愿續(xù)聘一年。這樣，他們在白城一共待了兩年。放棄國內優(yōu)厚待遇，來白城只有很微薄的工資，騎著自行車頂著大風雪在東西校區(qū)間奔波，他們被我們稱為英國雷鋒。

當時學校外辦和黨辦、校辦合署辦公，共有女職工七人。只有我們主任和幾位司機是男的，有人說辦公室就是一個洪常青領著一個娘子軍。

小湯負責外事工作，由于她在泰安培訓一年，所以她的工作由我承擔多一些。我不會英文，又要承擔原本屬于三個人的工作，沒有電腦，沒有網絡，白天要做會議記錄，要開各種介紹信，要發(fā)文件、蓋章，經常熬夜用鋼筆正楷寫領導講話稿等各類文字材料——因為稿子要存檔，當時還是單休，只休周日，每天早上還是七點半上班，完全沒有時間和精力學英文。幸好露絲曾在人民大學留學一年，中文特別好，所以溝通無障礙。

露絲和蓋回國后，后來小湯又到英國諾丁漢大學公派留學一年，新來的外教伊麗莎白和麥瑞中文從零開始。趕鴨子上架，說起英語來吭哧癟肚，我被折磨夠嗆，到現(xiàn)在還常做說英語的噩夢。不過后來在東師讀研，口語交流課不讓說中文，鴨子我的成績是第一名，還能用英語給俄羅斯留學生上課，就是那時候被折磨的回報。

現(xiàn)在小湯嫁給了以一位美國人，在美國夏威夷定居。她離開前教我的兩句英文我一直用到現(xiàn)在，遇見老外就說，百試不爽。

小高當時做文書工作，現(xiàn)在是數學與統(tǒng)計學院教授。

春艷當時是領導辦公室清掃員，她愛穿旗袍，所以露絲畫了她穿旗袍的樣子?，F(xiàn)在她已經退休了，在北京看外孫。

小李當時是打字員，現(xiàn)在在檔案館管理人事檔案。

小靳當時是打字員，現(xiàn)在做文書。她是唯一一個至今還留在辦公室的人，不過外辦叫國際交流處，早就不與校辦合署辦公了。

小王當時是打字員?，F(xiàn)在在美術學院做干事。當年美得傾國傾城，驚心動魄，現(xiàn)如今富態(tài)有余，胖若兩人。

露絲和蓋回英國后，一個做了教師。一個做了牧師。他們生了四個孩子。生一個是男孩，生一個是男孩，再生一個，還是男孩。最后冒著妊娠高壓癥帶來的生命危險，露絲如愿以償，生下一個女孩。

這件白T恤是均碼，肥肥大大，扎進牛仔褲里，別有一番風味，我穿了好久。整理衣櫥時，把它翻出來，往事歷歷如繪，心中萬千感慨。

這些麗人中，只有我一個人有英文名，而且還被稱為小姐。我也是看到這件雖精心保管依然有些泛黃的T恤，才想起來自己還有一個英文名字。這個名字是甜心的意思，說起來還有一段有趣的往事。

露絲和蓋有個好朋友叫邁克，是海外志愿服務社派到公主嶺的農業(yè)專家，每到五一和圣誕節(jié)，他就回來白城和露絲蓋夫婦一起度假。

有一年圣誕節(jié)，我們在一起用晚餐。我們都說邁克帥，像007。他很認真，非要我們說是哪一版的007。我們哪知道啊，就支支吾吾，嘻嘻笑。

邁克帶了相機給我們拍照，專門對準我拍特寫。咱那時候年輕，懟臉拍都沒再怕的，你拍你的好了。

席間，露絲贊我刀叉用得得體。他們不知道我臨時抱佛腳，在圖書館找到英國用餐禮儀書，惡補了兩天。

我們英文都差，但我還是在邁克和他們的英文對話里聽出了大概。

邁克贊我笑容特別甜，是Sweet。后來他們干脆也不叫我中文名字了，就叫我Sweet，我也只好答應。

邁克比露絲和蓋先回英國。蓋說，邁克回國后非常想念一個人，然后沖我眨眨眼睛。

其他麗人見了，都撇嘴，說:這老外，什么特喵眼光！

我哈哈大笑，露絲和蓋最討厭被叫老外了。蓋說完，摟著露絲回家——他們家在我們辦公室外面走廊盡頭，一邊走，一邊反復念叨:Sweet，Sweet，你就是個小甜，小甜。

手繪里，露絲把蓋畫得頭上沒有幾根頭發(fā)，自己卻頂著一頭濃密的褐色卷發(fā)。她的煩惱是頭發(fā)太多，如果不好好打理，頭上就像頂著一個大筐。而蓋呢，總是滿不在乎地說:聰明的腦袋不長毛……中國人雖然都是他們羨慕的黑發(fā)，但白起來格外觸目。沒有人能青春永在啊。

深夜，我把這件T恤的圖案拍照給小高發(fā)過去。她見我還保留著這件衣服，也很感慨。

我不知道其他麗人們是否都保存著這珍貴的離別紀念，是否還記得我們大家朝夕相處的時光。雖然我常常被贊記憶里超強，可是如今我也常常站在超市貨架前，想不起自己要買什么。值得慶幸的是，我可以用文字記錄下這一切，那樣即使有一天老年癡呆也不用怕了。人生那些美好的如珍珠寶石般的記憶，我都替你們珍藏在這里了，拿好。

一晃，三十年過去，我們主任已經年逾七十了。別說在遠隔幾萬里的英格蘭的露絲和蓋，就是白城麗人們也都各奔西東，不知何時能再見。“年年白發(fā)催人老，夜夜青山入夢來?！卑?，我們啊，也真的都老了。